【沙李】似是而非(十一&十二)

前言:越写越长……die


十一

 

第二周的民主生活会,开得猝然,结束也迅速。

就如同几天前淹了大半个京州的暴雨。

李达康率先的第一声响雷,定下整场会议的基调。拿下接力棒的高育良也不甘落后,直把自己近期的工作批得粪土不如。两名平日里针锋相对的省委常委突然齐心协力摆出了声势架势,不用猜也会意的其他众人当然也不敢掉以轻心。抛开稿纸,添油加料,汉东省高层干部们一个接一个针对最近的大事小事展开狂风骤雨般的自我批评。

直到接力棒递给了主持人沙瑞金,快要被淹上一层唾沫的会议室才在省委一把手的有意安抚下,重归风平浪静。

不同于上一次,这次京州市委书记第一个发言,就第一个离开了会议室。

开会的其他干部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有田国富书记注意到身旁人在会议室门开时的那一片刻僵硬,又决定自己最好什么都别出声。

 

接着人人都拒绝的民主生活会,恰好是人人都喜欢的周末。

人人都喜欢周末。

除了田杏枝同志的傻表哥。

“哥,别忙了,喝口水吧。”

打了杯热茶给拿茶几当办公桌的人送去,田杏枝同志满心无奈。

然而那京州市市委书记连一眼都懒得瞟她。

“……轻轨八号延长线延长到这儿,你看合适不合适?

“延长到这儿,你回家就能直达了。”

瘦长的手指划过蔚蓝的轨道线,再平淡无波的口吻也盖不过亲近之人能察觉到的丝丝得意。杏枝突然就想逗逗他:

“哥,你不会是专门为我建的吧?”

话一出口,她这表哥终于舍得用眼神横她:“为你?”

“多大脸哪你……”

 

听完白秘书汇报完的刹那,擦着汗的沙瑞金还有一丝犹疑。

然而没等他把这犹疑想明白,久居高位的思维惯性就代自己做出了指示,眼睁睁看着白处长把那电话拨了出去。

一个小时后光明区信fang局见。

沙瑞金想象着电话另一端的那人是怎样积极地应承着,是怎样放下手中正在处理的工作,是怎样抓起外套,是怎样穿鞋,是怎样脚步不停冲出家门。

来见自己,却不是为自己。

边想,他边回到住所。关上门,脱下鞋,解开外套,满头大汗走进最里边的浴室,将那花洒打开。调到最大的水流有点猛,冲刷在人脸上。

像汉东四月的雨。

 

“——我就是喜欢沙瑞金。”

 

急匆匆提着两把伞赶到火车站。

原本没多大声的一句,穿透了雨幕,被老远跟上的人听清。

听得那人一个刹车。没来得及换下的凉拖,啪地踩进污浊的水坑。高高溅起的水花挡了不远处两人的身影,也挡掉了后面的话。

然而即使如此沙瑞金也能感到,感到自醒来后就在自己胸腔里噼里啪啦作响的着急和愤慨,是怎样被简简单单的一句偷听所打败。以至于如此一言难尽的场景,他能觉得这雨势宏大如一阵庞然的狂喜,从天而降,要将他淹没透顶。

李达康从未亲口跟他讲过这句话,但不意味着沙瑞金就真的从未有所期待。尽管后者无数次告诉自己他这小师弟的一个眼神能胜过电影里闻说的所有情话动听,但有时候,仅仅是少数时候,少数半夜里都不知是梦是醒的时候。

沙瑞金会在脑海里浮现这一天的来临。

可他万万没想到是今天,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更没想到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倾听。

然而沙瑞金还是高兴,尽管撞上了这种时候,高兴显得不当、不该、不愿。但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就像他控制不了再一次加快脚步往火车站的大厅里去。

“——达康?”

“你师姐已经走了?”

“怎么淋成这样……等等,你身上发烫。”

“……”

 

周六的光明区信fang局是空的,没有接待人员,也没有上fang群众。

给还在值班的保卫处报了身份,沙瑞金和白秘书就长驱直入地进了门,来会会这个成了汉东网红的区政府脸面,到底被那孙连城折腾成了什么样的尊容。

信fang局的面积很大,但门厅却并不算宽敞。

有限的区域被两道防线划成了三块,隔绝出等候区、上fang区、和密不透风的立板围绕而成的工作人员接待区。沙瑞金试着在那低矮的窗口前蹲了蹲,没出几分钟,饶是久经锻炼的他也觉得膝盖生疼。直起身,他又拉过那藤椅坐了坐,只觉凹凸不平的椅面也咯得人满心生恨。打算站起来的时候,沙瑞金瞅到了窗口旁的盘子。盘子里摆着几颗冰糖,几只苍蝇正围着它们打转。心血来潮,他让白秘书每个窗口都数了数。

十颗,全都不多不少。

触目惊心。

早年为官的时候,沙瑞金总想,想这权力到底赋予了人什么。

为什么那么多芝麻不到一点大的公职,都能让无数群众中来的党员,走上岗位就自觉高人一等,就忘了自己也曾是人民群众的身份。然而久而久之,他懂了,懂了权力能带给一部分人义务与责任,自然也会带给另一部分人优越与膨胀。优越与膨胀加深,就会固化、就会具现,具现成改革开放三十年之后的官场现状,具现成原本打开给人民群众上fang的一扇扇窗,如今沦为阻隔了所有不平的一堵堵墙。

触目惊心。

所以他想让李达康也来看看,看看同一扇窗,是否在那人眼里也是同一景象。

 

十二

 

何止是同一景象。

窗口里巴掌大的京州市委书记脸上是七窍生烟,横眉怒眼一顿暴批直让沙瑞金产生了幻觉误以自己才是被上课的对象。

末了还来一句。

“你别心疼我。”

听得沙瑞金眉毛能扬到天上去。

——好家伙,这人还知道自己心疼啊。

——‘您’字底下那个‘心’呢,跑哪去了,躲胸口里疼了吗?

然而出不了口的腹诽再多,正事还是归正事。

绕了门走出来,沙瑞金才看到蹲了半天的人像是突然意识到得站起来迎接自己这回事。弯了老久的膝盖陡地弹起,光是撞见就刺激得省委一把手心头一惊。

“你慢着点!”

眼看要倒的人,身形一晃,就扶着窗口前的台面站了起来,堪堪错过沙瑞金下意识伸出的手。将手自然而然地收回,沙瑞金注意到李达康抱在胸前的外套。

怕不是从出门就拿到现在?

叹了口气,他不再细想。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在京州市委书记身旁靠下,省委沙书记倾诉起了这场会面想要达到的真实目的。

 

事实证明,李达康不仅看到了他眼中的景象,还看得比他更为痛恨。

只是沙瑞金越来越发现这人还是多年前的那个毛病——一旦视线集中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就总忘了顾忌到眼前。有了光明峰,他就看不到丁义珍;有了轻轨线,他就看不到孙连城。大风厂的火烧到天都要亮了,那时候的李达康据说还在愁这眼中钉拆不了怎么办……然而这就能说明眼前这人是心存歪念、故意为之吗?

不能。

这李达康就是一心扑了GDP,钻牛角尖。

正如此时此刻去大风厂的路上,京州市市委书记出口成章地讲着大风厂工人股权的官司现状和他对懒政干部回炉班的开办构想,目光笔直地一路向前,全程没看身边的人半眼。

侧过头,沙瑞金看了看特地坐到车的最后一排给他们留出空间的白秘书。

白秘书也壮起胆子无奈看他。

好在这个时候,过路一个红灯,司机脚下急刹。

头刚转回来的沙瑞金砰地撞了一下。

“诶哟。”

“嗳,您没事吧!”

吓得一慌,转过身的李达康想都没想地抬手。手没抬多远,就给捂住脑袋的那位握了。

“没事没事。”

竖起耳朵听话,司机心有余悸的从后视窗打量着汉东最大官儿的状况,却只看见最后排的白处长给自己比了个拇指。

车在大风厂的门口停了。

“您真的没事?”目光投向被巴掌堵得看不真切的脸,李达康琢磨着沙瑞金是不是撞厉害了,还用余光瞟了瞟被握到不上不下的手。

“没事,就是有点晕。”

从指缝里打量身边人的神色,打量完闭了眼。一个不稳,沙瑞金从位子上站起来,像是要自己下车。

李达康飞速瞪了眼还坐在最后一排一动不动的白处长。

当机立断。

“那我陪您一起下去吧。”一个起身,李达康站在了沙瑞金的身边。被握住的手翻了个个,不紧不远地将那看起来还犯晕的省委书记虚虚扶着。

有人努力克制嘴角的弧度。

“那就麻烦你了,达康同志。”

 

终于等到电话里说好的那几位下车,陈老半是喜悦,半是疑惑。

这小金子怎么牵着达康书记的手呢。

只见跟在两名领导旁边的白秘书一个抢身:“沙书记刚才在车上不小心撞了,所以麻烦李书记搀了两下。”

陈岩石把这年轻人从头到脚扫了两眼。

——蒙我呢,你当秘书吃干饭的?

这话陈老没出口,但从眼神里给白处长传递了个干净。后者心虚而不失礼貌地微笑。

好在有个心眼好的领导解围。

“陈叔叔,我和达康来参观您这大风厂来啦。”

领着人向前,小金子发了话。

“几日不见,您身体还好吧。”李达康两步跟上,也开口问候。

“欢迎,欢迎。

“还好,还好。”

嘴上答应着,陈岩石看着眼前两人一个还想拉,一个松开的手,总觉得哪里别扭。

然而他也不敢仔细琢磨这别扭,怕耽误了两个大忙人时间。

“你们往这边走。”

 

大风厂的参观,比李达康预想的还要顺利。

不知道是借了沙瑞金的顺水人情,还是法院那边的确在股权纠纷上做出了成果。

如今重新回到工作里的大风厂工人们已经完完全全瞧不出当初‘一·一六’第二天早晨的神色,只是一张张或年轻、或年迈,或紧张、或期待的面孔。

太平世界最美。

李达康再一次在心底,肯定了那天楼顶通宵的一夜后,眼看着脚下的场所重新沐浴在阳光下的第一个想法。

他和沙瑞金听了诗歌,听了前大风厂工人主席——现大风公司董事长郑西坡现场念的诗。

听这年近六十的老诗人,念他的母亲。

念他的母亲是怎样躺在火车里。

如同一根干瘪的火柴,躺进干瘪火柴盒。

李达康没听进去,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角、不停歇地往身旁的人那里滑动……头一次,他主动想起三十年前的一幕。

 

“写什么呢?我看看。”

沙瑞金刚凑上来,李达康就张开手把落笔的纸一挡:“你这个人怎么说看就看。”

没挡住。

“诶,你这是在画画呢!”

大大咧咧的把纸拿起来欣赏,某人好似根本没听到自己师弟的上一句。

师弟自暴自弃。

“这是写给我娘的信,你可别弄坏了。”

拿纸的人,但没落进捂脸颓丧的人眼里。所以沙瑞金还是兴高采烈的样子。

“写信?写信你画画干什么,不是应该写字吗?”

话一出,方才还颓丧的人立刻就恼了。一个伸手把纸抢回来,李达康刚想发作,又发觉眼前人并没有玩笑的神色。反而是一双明亮的眼眸,极其认真地盯着自己。

他叹了口气,老实作答:“我娘是文盲,不懂字。

“她不喜欢别人念给她听,就叫我每次把自己的事,画了画给她寄回去……”

说到这里,没由来喉头一紧。仿佛什么不好的预感,李达康心里升起一股烦躁。为了缓解烦躁,他延展了话题:“说起来,怎么没见你给你娘写过信?你娘不操心?”

“她懂字。”

眯了眼睛,沙瑞金答非所问:“我在她留下的日记本里见过。”

接着,没等李达康张嘴,他那师兄就毫无保留坦承了自己的身世。坦承结束的一刹那,两人同时沉默,却又不是那种无话可说的沉默。

沉默的最后。

年级小上一些的人蓦地打开手边的抽屉,拿出一个从未舍得用过的牛皮纸本子,递给沙瑞金。

“你就在这上面给她写信,也当是日记。”

沙瑞金愣愣地看着李达康,后者强词夺理。

“日记这么隐私的东西都给你偷看了,你不写点东西给你娘看,不公平。”

终于懂了意思,沙瑞金抱着本子。抬起手,指了指早就被他们忘在一旁不知多久的信纸。指了指上面火柴棍一样的、拍着篮球的小人。

两只眼里都是揶揄。

“写什么?就跟你画我一样,我写你啊。”

一把将纸拿回,李达康握住笔,就往那个小人脸上加了道滑稽的胡子。

 

“爱写不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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