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李】似是而非(十五&十六 完结)

前言:说快了,真的就是快了……


十五

 

陈老的被劫就是一场突然袭击,打了几乎京州市所有市政府部门一个措手不及。

和工人劫匪对峙的公安首当其冲。

负责大风厂股权纠纷的司法部门紧随其后。

市委开到一半的会议被省委办公室的一个来电暂停。京州市委书记秘书都没来得及带,腿忙脚忙下楼,李达康随手挑了个眼熟的车就拉了门钻上去。

去市公安局指挥中心。

 

劫持的匪徒叫王文革,大风厂下岗员工里烧伤最严重的那个。

现场传递来的影像播在指挥中心一面墙的显示屏上,抵在陈老脖颈边的白光闪得在场拥有指挥权的两人触目惊心。于是,赵东来对着麦克风一刻不停远程调控,李达康举手机打一个个电话疏通关节,终于在最后关头,让那白到惨然的刀离了陈岩石脖子,咣当一下掉落到地,如同远在指挥处一连三个小时两个人拎在半空的心。

然而赵东来和李达康都清楚,要论遭罪;他们只是拎心,陈岩石陈老,可是顶着八十多的高龄,拎了三个多小时的脑袋。

“达康书记,您还回去开会吗?”

站起身收拾眼前的杂乱,按指令赶往下一个办事地点前,赵东来还不忘问问就没坐下过的李达康去向。

“开个屁,”揉了揉眉心,京州市委书记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又翻翻一律推后的日程。他示意赵东来跟自己一起出门。

“借你们一辆警车,送我去趟陈老的医院。”

 

然而抵达医院,问到病房。

李达康七进八转才刚找到通往的那条走廊,就远远看到几个熟悉的人影。

 

“怎么了,小白同志。”

察觉到秘书的一个撇头,沙瑞金习惯性发问。

“没什么,沙书记。”回过脸来,白秘书嘴里无事,面上若有所思。

长辈在前,一时半会没办法理会这若有所思。沙瑞金朝那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看了看,就把视线重新转回到病房前王老的身上,握住了老人的肩。

“让陈叔叔孤身犯险,让您担惊受怕。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到位,我们没尽到责任。”

语重心长的道歉,没能脱离习以为常的官腔,但到底是出自亲近的人口里,一下子就听得素来坚强的老阿姨红了眼。

“小金子,你别说这话。

“是你陈叔叔逞强,都八十的老头了,还什么事都第一个往前冲……”

“现在冲出好果子了吧,和海子一起躺在床上……小金子,要是你陈叔叔和海子一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陈阳……小皮球…………”

好好的话,说着说着,就分崩离析。

白秘书一个手快扶了老人连声安慰,而一旁的沙瑞金——一只手抬起又放下,一张嘴闭上又启开,却是半个句子都组织不出来。

越过王老的肩膀,他的目光放远,穿过病房的玻璃投向呼吸机面罩下昏迷不醒的那位长辈……数日前执掌相谈的景象,仿佛还就在眼前。

 

“那时候我想去当兵,他支持了我……没有抱怨,也没不满,是真心希望我去。”

“但支持完,他又跟我说,要分开……”

“我那时候年轻,说什么也不肯。只觉得要么是他不信我,要么是我没好好沟通。然而他这个性子,您也知道。认准了事的几头牛拉不回,任是我逮着劝也不听。”

“说不听,劝不听。到后来久了,连人都找不到。满校园躲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就在那会沾了烟瘾……”

“……我最后一次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卷了一根站在宿舍后的角落抽。也不知道抽了多久,落下的灰都能堆起来。那是我头一次冲他发火,发完又后悔,说这兵不当了,留下来,帮他把烟戒掉,不戒不走人——”

“他听完就扔掉了手上那根。”

“不仅仍,还掏了自己的口袋,把剩下的所有都扔地上,包括火柴。”

“……”

那时候,他就知道李达康是认真的了。

说完这句,坐在陈海床边的沙瑞金仰起脸又低下,他不知道该摆怎样的表情,才能用一张三十年后的面容,道尽三十年前的心境。

没有误会,没有不解。没有打击,没有苦难……甚至都没有争吵。

——因为李达康聪明,沙瑞金也聪明。

他们都太聪明了,以至于现实的坎儿还没立在两个年轻的爱人面前,早熟的思想就促使他们分了道,避开一切还未将来临的艰难险阻,隔着三十年的光阴扬镳前行。

前行至今。

“我答应了他。”

故事的最后,沙瑞金感受到一股久违的轻松,轻松到他只觉整个人飘飘的,好像故事的主人公是另两个人,是属于遥远的上辈子。

握着陈老粗粝的手,他笑了笑直视老人关切的目光,给白开水一样的冗长故事落笔。

“后来到军队里,我以朋友的身份给他写过几封信,他没回。

“退役后回到邻省,有了工作,我也就只听人说过几句赵立春的新任秘书。”

“再后来的后来……”

“我知道的,就不比您多了。”

 

没有什么好继续赘述,也不存在任何增添感慨。

全程一言不发的陈岩石,看向此时不发一语的,这个从小自己看着长大的沙家坝的孩子。

看那眉间比自己还纵深的沟壑,看那早就注意到的斑白霜鬓。

他突然开口,问了当年在沙家坝蹲下身问过的,问那皱着张脸不肯哭的小孩的第一句话。

“小金子,你现在多大?”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古来稀。

告别了王老,隔着病房,沙瑞金最后看了眼两位八十的老人。看王阿姨坐在床前,扭干了盆里的毛巾,给还未苏醒的陈叔叔擦脸。

仿佛被什么东西锁住了喉咙,他别过视线,终于迈出了离开的步伐。迈过一间间病房,迈出一条条走廊,迈过一把把停在两旁的担架,迈过一声声或哭或笑。他迈出医院,从白惨惨的室内一片,迈进白亮亮的室外阳光……如同迈过一切生老病死。

直到沙瑞金走向医院门口停好的车,却从视野的角落里,捕捉到一个瘦削的人影。

人影站在医院门口侧边的花坛前,拿着支烟。

 

把包塞进白秘书的手里,沙瑞金凝视了不敢吭声的年轻人一眼,接着径直向花坛走去。

而那还在等省委的专车开走的京州市市委书记,正对着不远处医院的大门,没有意识到身后人的到来……他的肩被拍了两下,转过身。

两指间刚点燃的东西被人劈手夺走。

没有扔到脚下踩灭,没有拿进花坛里摁灭。刚点燃的一根烟,顶端的纸还带着火光,就被一只大手包圆了攥在掌心,空气里几能闻见皮肉烧焦的气味。

李达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而即使如此,沙瑞金的脸上,也并不见怒气。

只是转了身,将手里抓的扔进垃圾桶,又从沉默是金的李达康身侧折返。

擦肩而过的那一秒,他转述了陈岩石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小金子,你和李达康加起来一百多岁,你们……

 

“还有多少个三十年?”

 

十六

 

还有多少个三十年?还有多少个二十年?

还有多少个十年?

还有多少个七六五四三二一年?还有多少个三百六十五天?

 

后来的事,李达康都记得不太真切。

他最终没能进到医院,而是接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打来的电话,就回市委加班加点。

加班加点,加班加点。

加得易学习来京州上任,加得祁同伟在孤鹰岭自戕,加得高育良被拿出逮捕令的执法人员带走……加得汉东省整个变了天。

沙瑞金再也没来找过他,没有刻意的安排,也没有面对面的汇报。所有省委与市委的工作一切走纸面从简,除了必须参加的会议和电话上的指令。

两人没再有任何一对一的联系。

李达康原本以为至少易学习的到来会促成沙瑞金来找他谈话,但结果没有。那人好像拿准了自己的心理和脾气,笃定了即使不两相约谈,他这个京州市市委书记一定会接受新市纪委书记的任命。

——接受个屁。

和易学习的第二顿酒喝得远不及上一顿痛快。

杯盏相撞的脆响一如他们针锋相对话里的火气,刺激得李达康第二天早上醒来还有耳鸣,以至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他还以为自己听力出了问题。

陈岩石去世。

……

老检察长捐献了遗体,所以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葬礼。所有领受过这位老革命教育的年轻人们、和那些不再年轻的人们汇聚一堂,被主持追悼会的沙瑞金集体起了个名字,唤作再熟悉不过却又陌生的两个字。

人民。

……然而没有引起李达康的共鸣。

因为这个发言太官方、太正式。

而李达康是什么人?是曾经的汉东省委秘书处的一支笔。

别人分不清的用词,他能分清;别人听不懂的语气,他能听懂。如果给京州市委书记一个本子,他能边听边标下全程每一句的标点符号,以及每个字的当时发音。

更何况……

发言的人是沙瑞金。

所以,追悼会结束后,李达康的眼神没来由就顺着直觉往白秘书那儿瞟。

但那省委书记却不知去了哪里。

倒是京州市市委书记,退场走到一半,被意想不到的人拦住。

“李书记,达康同志,你等等。”

回了头,是王老。

李达康满心疑惑地转过身来,还没答话,就只见久闻大名的王阿姨,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本子,掏出了就往市委书记手里塞。

“我们家老头临走前,让小白同志前些日子回北京的时候顺手取的。说是要取回来亲手给你,没想到……最后到成了我的任务。”

没缘由的一席话,情真意切。只是听到李达康的耳朵里,缕不出半点前因后果。低头看了眼那莫名熟悉、却又没写半个字的牛皮纸封面,他伸手想翻翻看,就又被另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拦了动作。

是白秘书。

“您还是回去看吧。”

这下,李达康是真的不懂了。一·一六事件到如今,应该已是尘埃落定。陈老要真给什么文件和笔记他看看,也只能是大风厂的相关,抑或又是什么大案的举报线索。

然而前者没道理让小白特地到北京去取,后者也该是由白秘书直接递了在场的季昌明、或是田国富,不是更为方便。

怎么就还会有东西,需要经白秘书给陈老、经陈老给王老,最后由王老给他,还得被锁链最头的那一环提醒最好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看。

李达康只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盯向那小白同志:“这是沙书记吩咐的?”

白秘书头弯了腰摇头:“沙书记不知道,这是陈老……和我,擅自的决定。”

李达康还是第一次听眼前这小同志把自己的第一人称和决定连在一起,他心底称奇,却没预料白处长接下来的话,更是以下犯上地逾矩。

不是省委一把手的吩咐,白大处长用上指令的语气。

“您看完了,要是无意,就把这个笔记本找机会还给王阿姨;”

“要是有意……

“还望您亲自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告别了王老和白秘书,李达康只觉后者的句尾四个字,久久在他脑海里来回震荡。震荡得他拿着笔记本的指尖发烫。

他没有把笔记本收进公文包,因为怕自己忙起来忘了。也没有在回市委办公室的路上就把它翻开,因为车上还有司机小刘和金秘书。

今天是周日,原本李达康的打算是追悼会结束后就回家。

但一想到杏枝在家,他就又感到焦虑,所以改变了计划让车先开回办公室,就说自己有东西忘了拿,去取了办会公就自行打车回家,不耽误小刘和小金的周末时间。

于是下了车,进市委大楼。拿了钥匙一个人扭开办公室的门。

‘宁静致远’引入眼帘的一瞬,李达康重新找回了自己那微妙莫名的安全感。

……

笔记本。

从第一次打开到第一次合上,用上了京州市委书记不到三秒。

从第二次打开到第二次合上,则用去了李达康近三个小时。

大脑空白三个小时,回过神的第一反应,李达康就拉开抽屉找烟。

然而等到他把所有的烟找了出来,一包一包马成一列。

李达康又没了抽的心思。

于是,他把所有的烟装进外套裤子的所有口袋,出门下楼。然而走到了一楼,又发现自己两手空空。重新爬回去,拿了需要物归原主的东西。

开始往自己的目的地进发。

一开始李达康是用走的。不用GPS,京州的道路规划图几乎长在了他的脑海里,一旦定了目的地,就能预设出道路,无需导航就能前行。

但是走了两三个街区后,这位京州市市委书记又想起来。地图是有比例尺的,他能用手脚丈量的距离,还需若干倍放大,才是真正的距离。

估算了一下离目的地的公里,李达康拉住路边的一个年轻人,学会了用手机扫二维码,骑上一辆呼啦呼啦转的自行车。

然而自行车,呼啦呼啦再快,也是太慢了,比不上林城用来比赛的变速。两个轮子行到一处公交站,李达康看了眼站牌,又数了数几站。将自行车靠边停,他在报亭要了份报纸,接着用找回的零钱,登了下一辆到站的公交。

他没拿报纸。

公交到站下车,距离目的地还有一点几公里。李达康迈开双腿,回到了走的模式。他没骑车,因为扫二维码太麻烦;也没换乘只需搭一站的公交,因为等待需要时间……短短的一公里,很快就能走完。于是李达康加快步伐走啊走,目的地终于只剩下几百米,很近。

近到他终于有空想第二个念头。

那就是第一个念头的头两个字——目的。

 

沙瑞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一路急行的人在五十米外的一处路灯下,急停。

停下来不再挪动一步。

即使隔着老远的距离,他也认出了那人怀里的东西。沙瑞金清楚记得他是怎么把它留在了北京,又是怎么在今天的追悼会结束之后,听白秘书主动坦白了他这小同志是怎样和陈老共同策划了这个惊人的主意。

主意很简单。

陈老不知从哪儿知道了笔记本的存在,而白秘书有他北京住所的钥匙。借着后者一个周末回北京探亲的机会,他们就带回了沙瑞金的秘密。

其实说秘密也有点勉强。那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被人多年前赠送的笔记本。

本子的内容也没有任何玄机,不过半本是剪报,半本是日记。

日记是三十年前的沙瑞金写的,按赠送人的说法,不过是按他的建议写的、一些没处寄的书信;而剪报是这三十年来的东西,内容除了单纯的报纸就更是平淡无奇,甚至都没有粘贴裁剪的日期。

沙瑞金从不觉得这意味了什么,或象征了什么。

只不过是一个坚持到自己都忘了为什么坚持的习惯,都打动不了自己,何谈打动别人。

然而它就这样被陈叔叔和白秘书看中了,被挑来折腾出这么一遭闹剧。

还成功吸引了主人公的参演。

吸引了主人公跨越小半个京州市,最后停留在不到一百米开外的路灯下面。

没再往前一步。

医院的碰面之后,沙瑞金在工作的间隙也想过很久。想他一直以来是不是都误会了,误会他们之间是真的还剩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因重逢而弥足珍贵,值得再次捡起。

但实际上,这只是两个早已失去再爱能力的人,一个貌似执拗,一个看似逃避,不过都是捏着过去的影子不放,各自为自己的孤家寡人所沉迷,好证明自己还有去爱憎的本事。

就如同李达康其实不喜欢香烟却偏偏有瘾。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所以他不下去,就等在这不知道等了多久的阳台上,看那人能走到哪里。

看结局是否会像所有令人头疼的戏剧一样。

在那昏暗的路灯下,乘兴而来的人,是否会兴尽而返地转身。

 

结果李达康真的转了。

转的一刹那,阳台上的人想都没想地动腿。

……

就这样。

赶到一楼正开门准备去追的沙瑞金,和刚想按门铃的李达康,打了个照面。

场景一度很尴尬。

 

“你不是走了吗?”

沙瑞金一句哭笑不得,就把自己躲在暗处观察的行为暴露了个彻底。

然而被门吓了一跳的来人显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只手在几乎空空如也的口袋摩挲,李达康举起另一只,指了指一百米外的垃圾桶。

“我去那儿把身上的烟都扔了。”

这下换沙瑞金愣了,愣着接过对方说完后递还笔记本,愣着看对方脱了鞋,愣着看对方登堂入室……然后转过来,勉强勾起的嘴角一如当年告别时那般局促。掏出最后一个没舍得扔的打火机,李达康把它握在手里,递到沙瑞金的眼前。

递到对方回过神来,也伸出手、用掌心好了大半的烫伤,覆过李达康手背上——那个早早好了的疤痕一样的白点……又翻过来,接住那被松开的打火机。

 

有人关上门笑。

——你没舍不得?

被笑的人用后背对他,叹气的口吻如同认命。

 

没你,舍不得。

留下来,你帮我戒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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