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昨天停更就是为了能一口气两章把过去交代完,结果也并没能讲完。
警告:有已出场原创角色戏份。
九
——达康,你喝喝水。
暴雨天不打伞的人,不是蠢就是笨。
迷迷糊糊,昏昏沉沉。
陷在床上胡思乱想,想起小时候母亲挂在嘴边的话,烧糊涂的李达康张开嘴就是一句。
“娘……你别管我…………”
喊得沙瑞金没手一抖把杯子泼到这铺上。
“达康,是我!”
对上一双放大到失神的瞳孔,年长的一方就知道此时计较这些也没用。稳住手,他把杯子又凑近了些,边凑还边轻轻摇了摇床上煮熟的虾子。
“达康,你听听话,把这水喝了。”
“……没力气。”
‘虾子’往被子里拱了拱。
“没力气也要喝,不然我送你去医院打针。”
从开学进校的第一天体检起,沙瑞金就掌握了他这学弟唯一的弱点。
晕针晕血。
“我不去医院!”
看吧,煮熟的‘虾子’掀了被子。
松气加恼火,沙瑞金握紧杯子给病成三岁小孩的李达康灌下。灌完,又把人塞回被子里掖好。往那跟火山一样的额头上敷完拧干了的毛巾,学生会主席端起盆子,想再去打点水来。
还没来得及离开床边的胳膊,就被被子里伸出的滚烫握住。
“今天我跟师姐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
也不知道捂了多久,李达康才挪了手,把绷紧到僵硬的五指移开。
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波澜不惊。
牵了牵皱了太久的眉毛,京州市委书记半是道歉半是道谢地接过沙瑞金手上的水。
大大方方,喝了一口。
从这个角度白秘书看不到自家领导的脸,但仅凭说不上怎么得来的经验,他都不怎么敢擅自揣测此刻的沙瑞金……只是一想到达康书记一个人疼了多久,沙书记就半跪在地上蹲了多久,白处长就心知这一趟下来。
可不止那一个人难受。
——早餐不吃还空着肚子暴饮暴食?
翻开手机,省委办公室一处白大处长手指一阵翻飞,就把微信顶上梳着大背头的那个头像,列为了‘特别关注’对象。
……
“好点了吗?”
一个伸手去扶,一个伸手去捡翻到地上的碗筷。行到半路的指尖碰到一起,又如同触了电般分开。
“好多了,劳您费心。”
说完,李达康微微倾了倾身子,把肩膀借给跪太久使不上劲、又不敢表现出来的人作着力点。出于同样尊重对方脆弱的心理,京州市委书记侧过头、躲开可能会迎面的视线。然而视线避过了脸庞,没避过脖颈……撞见苍山覆雪。
……
顺着‘支点’默不作声的目光看去,沙瑞金突然就笑了。仿佛之前所有的掩饰都在这顷刻间失去了意义,继续逃避只会让眼前这一幕更为滑稽。
张开手,他拥抱上一秒还唯唯诺诺的那份脆弱。
“达康啊,你看我们……”
仰起脸,沙瑞金抵上那人的额头。
头发白了,血压高了;眼神不好使了,咸菜不能吃了。一顿早饭没吃胃就疼得厉害,跪了不到两三分钟腰就站不起来……一大把年纪。
“怎么就,还这么能逞强……”
上扬的话音,没上扬几秒,就陡然降低、再降低……低到仿佛落进了尘埃里。
不过是一声叹息。
叹到李达康的耳朵里,让京州市委书记也仰起了脸。错开两人相抵的额头……他站起身,环视四周。发现原本在场的白处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好像真的蒸发进了空气。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了两人,只剩两道衰老了的、年轻的影子。
所以另一道,终于也敢叹气。
“不是我逞强。”
偌大的办公室被门关上。
“……是你偏要勉强。”
早上还好好的晴天,到了下午偏偏落雨。
倾盆而降的大暴雨来得莫名,预示了主人公悲惨的命运和凄凉的心境。
……个屁。
把今天抽的第一根捻进办公室的烟灰缸里,李达康头一次怨恨起了早年视若珍宝的祖国特色填鸭式教育。
“要不我还是打个电话让小刘开车来送您回家?”
有人问的是战战兢兢。
这也不怪金秘书,打从中午京州市委书记自省委开完会回来下车脚步落地的那一刻起,他这位李达康的大秘就成了整栋楼的导火索,将自家领导这根出了名的炮仗点得是市委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整整齐齐炸了个翻天覆地、鸡犬不宁。
然而仅仅是骂,也就算了。
毕竟是个人在京州市委工作久了,每天不被怼两下可能还浑身不得劲。更何况李达康人霸道归霸道,真骂起人也不会平白无故,大家都清楚是有错在己。
可偏偏就今天,就今天一天。
京州市委书记不仅骂人,骂完了还道歉。
“我刚刚话说得有点重,你不要往心里去。”
答非所问的一句,敲得小秘书脑袋瓜一声闷响。
“小刘的话,就让他别来了,这么大的雨,要出事了我可担当不起。
“……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堵住了年轻人没出口的所有言语,李达康打定了主意就在办公室凑合一晚。听身后的门不远的位置懂事地关上,他无视烟灰缸里抽到一半就惨遭夭折的‘尸体’,不紧不慢地从桌上那包撕开的缝里面,敲出今天细细白白的第二根。
叼在嘴里,不抽也不吐。
就这么叼着,叼到哪怕含了滤嘴,也能感受到充斥口腔的那股尼古丁的苦味。
李达康才突然想起,想起一个被自己久久忘却的事实。
他不喜欢烟这东西。
李达康不喜欢烟这东西,也是从来不喜欢。
他搞不懂这对身体一点好处都没有还死贵的资本主义陋习,怎么就能让校园里的一届届年轻小伙子,一个个有事没事就聚在走廊里的小角落里躲着抽。
不像新时代的大学生,活像流氓地痞。
所以从进了学生会的第一天起,他这个办公室的新晋干事又找上组织部,同时申请了组织部作风纪律的职位,说要一荡校园风气。
当时的申请文件递到沙瑞金的案头,还让学生会主席好生犹豫了一些日子。
毕竟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管的都是鸡毛蒜皮,末了还造人怨恨。再加上他那师弟的心性……沙瑞金这文件是批得万般不乐意。
然而就像说的那样,他到底还是批了,也正是败给了李达康那倔到根儿的心性。
由李达康把这个风纪干事当了个风生水起。
直到一次不存在沙瑞金回忆,也不存在于组织部案头的例行执勤。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
绑着袖章的李达康轻门熟路,闻着那最讨厌的一缕味儿就拐进行政楼背后最隐蔽的那个拐角。不用抬头,他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本,翻开就是自己一贯的开场白。
“几几届的,哪个院?系里辅导员名字,知道规章纪律吗?”
连珠炮地一口气问完,拐角尽头的人却半天没回声。啪地一下把本子合上,李达康不耐烦地将视线抬起:“我说这位同……”
“——部长?”
“李达康?”
十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愣了一秒。
然而也就短短一秒。
只见他那师姐也是大方。慢悠悠的抿了最后一口,学生会办公室部长当着自己手下的干事粲然一笑,松开手,就把方才还捻在指尖的烟卷,在半空里扔出优雅的弧线。
“你——!”
毫不在意的女同学抱着胳膊:“有本事你就去你沙哥哥那儿告我。”
这话一出,猝不及防,李达康登时就忘了自己原本准备说什么。
“他不是我哥。”
扬起的裙子绕着红耳朵尖的小师弟转了一圈。歪了脑袋,女孩竖起一根手指。
“也是,主席他可没把你当弟弟。”
话音还没落地,眼瞅着那点绯红从耳朵尖烧到了脑袋。红通通顶在瘦条条的人身上,就好像那书亭里一盒盒兜售的火柴,只怕再一用力就能着了。
然而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或是回过神来。那火柴脑袋又白了,白得像黑板上擦不掉的粉笔。粉笔站直了讲:“部长,你答应我……”
别跟人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想的哪样?千万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
停下了脚步,女孩敏感的心思兜兜转转。蓦然之间,她有一丝后悔。
只听风纪干事深吸了一口气。
“校园里禁止吸烟,所以没有下次。
“况且抽烟对身体不好,你一个女同学,别再抽了。”
扑哧一声,女孩前仰后合。
“沙瑞金怎么就招了你这么个宝贝。”
他也不是沙瑞金的什么宝贝。
然而没等当时的李达康反驳,他那师姐转过身就走远了,一句也没解释,一步也没回头。
往后的工作里,他这个当师弟的,也再未能有运气抓住自己生涯里第一任领导的小辫子。
李达康只当她是戒了。
出于学生工作上的了解,他从未质疑过对方有这个能力,就像他从未也从未质疑过,自己这位师姐工作之外展现的素质及人品。
所以,哪怕后来风言风语刮满了整个校园,充斥了整个学生会,李达康也好似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屏蔽了所有他半个字都不愿相信的飞短流长。
直到唯一持有通行证的那人登岛造访。
“什么叫做进行提前换届?”
停下手中所有的工作,李达康满脸不可置信,看向头一回找不到一丝笑意的学生会主席的眼。沙瑞金挪开视线:“这是团委和辅导员的一致意思。”
“什么叫做一致意思?学生会就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李达康撑了手,将自己整个半身支在伏案了大半年的桌面上。他定定地向眼前人直接发问,就好像此时此刻,李达康才是那个刚接到通知的学生会一把手。
“团委和辅导员给出的理由是什么?”
“组织内有学生干部出现重大作风问题,公然违纪。”
“他们放屁!”
不顾对方示意自己冷静的沉重目光,李达康屏着呼吸,使上自己也不知道有平日里多少倍的气劲,他重重敲了敲桌子,一字一顿:“你我都知道,那是流言。”
“是有人恶意诽谤。
“是有人胡说八道。”
“她不可能——”
“不可能公然违纪,不可能跟不该谈恋爱的对象谈恋爱,
“还是不可能败坏学校风气,不可能侮辱组织形象?”
打断他的那人,也一字一顿,也用上平日里不知多少倍的力气,也敲着那桌子,敲得手背绷起的青筋被凸起的钉帽摩擦出血,敲得满屋静寂,敲得原本义愤填膺的人——
没了声音。
沙瑞金缓和了语气。
“达康……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
“围绕你师姐身上的那些所谓的‘风言风语’,放在我们身上——”
也是一样的贴切,也是一样的罪名。
这话他没能出口,但仅凭眼前人薄薄抿成一条直线的嘴,沙瑞金就清楚李达康心底早已补了个八九不离……或者说,何止是八九不离。
当然有想过。
沙瑞金有想过,李达康有想过。他们都当然有想过。
只是象牙塔里的日子待久了,年轻人们都容易得上怪病。
快乐的日子里,他们追求自由;一旦跌倒失意,他们又渴望安定。无数绚丽的梦想劝说他们去摘天上的星星,多少理性的声音又告诫他们脚踏实地……象牙塔里的年轻人们得上了怪病,他们白日冷静,夜晚矫情;上一秒乐观,下一秒又悲观;他们昨日向世界宣称要那自由意志,明日,便又躲回过去的牢笼里,从固化的传统里谋求一席之地。
所以,他们又得了第二种怪病。
这种怪病,他们很多年后才知晓其名,还是后来的年轻人们起的。
唤作选择性失忆。
无止尽的沉默,宣告了谈话的无疾而终。
如果无论如何都害怕下一句的沉重会预告结局的不得善终。那么即使相对无言,也好过口快的一时轻松。
撑了太久桌面,李达康终于松开手。握紧发白的指尖,他问了还没摆到纸面上的处理结果。闻言,沙瑞金报了个两人都不太熟悉的名字。他们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执教的那几门课,所以也没有能把名字和相貌对上号的记忆。
但接下来的几个词 ,两人都是现实里陌生,又在新闻上熟悉过的。
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那是李达康平生第一次,确确实实,从他人口里当面听到这八个字。
不过彼时的他根本不关心,也不想去关心这八个字。他只关心一个人的结果。
开除团员身份,休学一年,留待察看。
心细如发,李达康注意到了这其中并没有开除在校组织岗位。
沙瑞金叹了声气,也不知道叹给谁听。
“她是主动请辞的。”
故事当事人离校的那天,是一个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日子。
就好像打定了主意不想告别任何人,也不想猜测最后能告别几个人。造出了无数风波的那个年轻一点的名字,挑了个夜深人静的时间点,就拖了所有行李,踏上独自的休学旅程。
行李那么沉,她一个人拿不过来,所以离开寝室的中途还掉了几次。
那几次响得叮里咣当,就如同窗外边正轰隆隆的闷雷。但偏偏就没惊醒任何一双熟睡到紧闭的眼睛……没有鼾声,没有磨牙,没有梦中的呓语。
一切都安安分分的,没有半点动静。
意识到这一点,她也就不再害怕吵醒到什么人,开始直起身,大大咧咧拖着行李走了起来。就连往日里十点就宵禁紧闭了的宿舍大门都没挡她的去路,像是欢迎般地敞开。
咬了咬牙,故事的当事人告诉自己,可千万别哭。
所以她挂起微笑,也不管笑给谁看,就一路走到了敞开的大门门口。
谁知迈出的第一步,就撞上个不知等了多久的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拉得又瘦又长。
影子没出声,只管提了她最沉的几件行李。提了没走几步,才回过头,发现行李的主人伫原地没动。
——你来干嘛?
——睡不着。
——你沙哥哥呢?
——沙哥哥个……睡着了没醒。
——你别提那两件了,太沉,我换这个给你。
——拉倒吧。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影子双手上下拎了拎。
——就这几斤,哪里重得过你帮我这大半年抱过去的那十多公斤。
说完,他背过身去,两条长腿迈直了就往前走。也不管故事的主人公是哭出了鼻涕,还是笑红了眼睛……只听见,还是一模一样的取笑。
——李达康,你真是个宝贝。
风里传来不回头的骂声。
——你才宝贝,你全家都宝贝。
到了车站,天终于开始落雨。
积攒已久的乌云瓢泼着自己的所有积蓄,将两个本来就是狼狈的人,打成了货真价实的落汤鸡。躲进车站的候车厅,李达康放了两手的行李,才想起自己其实是带了伞的。
他把这伞塞进哭笑不得的女孩手里。
见四周没人,姑娘坦白了揶揄她这个宝贝师弟。
“你要是能喜欢女孩儿,女孩儿都得多喜欢你啊。”
毫无思想准备听了这么一句,李达康愣了一愣。
愣完了,他一阵脸上发烫,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凡事都要究根结底的未来一把手快速思考了几秒。
摇摇头,他也难得,难得坦率得出了结论。
“我不是不喜欢女孩儿。
“——我就是喜欢沙瑞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