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文中部分会议台词来自原剧
七
从易学习那拿回的十张地图,沙瑞金回来的当天晚上,就挂在了住所的家里。
过段时间,要召开围绕这十张地图的省委办公会。
开会之前的这几天,就算到时候主讲不会是自己,他这个主持会议的一把手,也最好是熟悉熟悉。
然而他站在这里,站在空荡的客厅,目光兜兜转转晃了半天。才发现一个小时匆匆而过,自己是一张图、一条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那这一个小时,沙瑞金都在想些什么呢?
他想这命运两个字……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到任三个月,从飞机落地的那一刻起,沙瑞金就从未停下过脚步。
他要考察,要实地调研,没有实地调研就没有发言权——新上任的汉东省省委书记一直是向所有问自己为何如此匆忙的人这般解释的。
然而抛开所有的官腔,抛开所有的责任和义务之外,这下面是否有其他的考虑和私心呢?
当然是有的。
马不停蹄的四处考察,也是为这汉东省——恰恰是那个人几乎干遍所有中小县市一把手的地域地方。
毕竟易学习的一番话那么对。
人人都说物是人非。
他们都见过了太多的物是人非。
但沙瑞金,没有易学习的那股底气,拍拍胸脯就能说。
——我不找他也知道他还是那个臭脾气。
……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隔在他和李达康之间的,从来不是短短的十几二十年不曾联系,也不是吕州到京州的那一百公里不到的一点距离。他和李达康,隔着半个中国过的这三十年,是除了政府报告和电视新闻就对彼此彻彻底底一无所知的三十年。
以至于中央的调令下来那一刹那,沙瑞金看那汉东省的省委常委名单,都恍然发觉,‘李达康’这三个字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时光,遥远得就像上一辈子。
所以踏上飞机之前,沙瑞金把这三十年来所有关于李达康搜集到的材料和剪报,都丢到了北京。不仅如此,飞行的一路,他把大脑里残留的那些读过的记忆也找出来悉数清除。
没人会带着上一辈子的回忆去过下一辈子。
他得做好客观理性的准备,做好充分迎接物是人非的万全准备。只有做好了准备,沙瑞金才敢手握调令、戴上眼镜,在缓缓降落的蓝天白云之上,俯瞰这一别经年的汉东大地。
转眼,三个月翩翩而过。
迎接了他这位封疆大吏的汉东土地,改革开放三十年后,焕然一新。
从前走过的泥泞小路,换成了高高架起的沥青公路。多年前低低矮矮连成一片的市中心平房,如今已是钢筋混凝土林立的写字楼森林。
所有沙瑞金熟悉过的京州的一切,大部分都堙没在省会城市大建设的这十多年里。而拆除它们,在那倒掉的旧城里重建出一个新城的人,又恰恰是他唯一熟悉。
物非人是。
多么神奇的时代,多么神奇的命运。
二度感叹,沙瑞金抬起头,看向那挂在最前方的三张地图。
林城迎接了他,吕州说服了他,金山打动了他……现任省委书记不是没有质疑过李达康、质疑过如今的京州市市委书记是否还是当年跟在他身旁偶尔才能憋出个师兄的小师弟。然而三个月里,他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遇上的每一个人,都好巧不巧用自己的面貌作例子,来证实了世上,还真有人能半辈子‘冥顽不灵’。
还真有人,能爱惜羽毛到以至于被最亲近的朋友爱人,痛批无情无义。
也不知怎么,想到这里,沙瑞金闭上眼,只觉早年背过一段书就这样在脑海里浮现。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背了个开头,沙瑞金睁开眼,就想明白了。
人为什么要爱惜羽毛,爱惜羽毛都是为了学那鲲鹏展翅。好风凭借力,扶摇九万里。只有飞得够高,看见的世界够大,才能牵一发便水击三千里,兼济天下百姓。
想通了这一点,沙瑞金直觉胸腔里仿佛有浪在拍,一波一波没过头顶。然而相较胸腔,大脑却是离口舌更近。张开嘴,他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拨通白秘书的电话。
“会议就定在周四早上,特别邀请的名单我等会发给你,你记得通知回信。”
所有同时邀请高育良和李达康的会议,都无限接近于‘灾难’这个词的具现化定义。
“育良书记这话有道理……”
“达康同志也谈谈自己的看法……
“咱们汉东省是平原地区……”
“我不同意,你这个观点……”
“……”
……辩证法,政治资源,雷锋同志,国家主席。
省委沙书记和纪委田书记几度面面相觑,桌面上听不到的地方几多窃窃私语。
如果年末汉东省委常委能举办个春节联欢会,九成以上的常委成员大概都会匿名建议给两位书记搭个相声台子。然而想象归想象,现实归现实。真让这俩继续这么一唱一和辩论下去,只怕简简单单的一个办公会,三天三夜都不能结束。
“大家的发言我很受启发……”
沙瑞金的一句开口,阻止了会议内容进一步离题万里。紧接着寥寥数语,便把汉东这淌看起来深不可测的泥水,几句话筛了个干净。
党的组织部,已经不再是党的组织部。
党的干部,也不再是党的干部,而是成了某位长期以来的一把手的家臣。
……
字字句句,矛头直指。霎时之间,几乎所有的与会成员都在用余光,瞥向在场与前任省委书记关系最密切、又和吕州易学习关系最密切的那个人,而那个人在看什么?
他在看刚换的透明新水杯。
“红茶,绿茶?”
“绿茶。”
“喝了绿茶你晚上又睡不好。”提溜着开水壶的人皱了皱眉。
听了这话,埋在书堆里的李达康皱得比沙瑞金还厉害。
“那你问我干嘛?”
提壶的人边往杯子里倒水,边回答:“我当然是客观上尊重他人意见。”
话音没落地,李达康就挑高了眉毛。伸了伸鼻子,他往搪瓷的杯子里一瞅,脸被茶水照了个通红……他乐了:“这就是你的客观上尊重他人意见?”
放下茶壶,沙瑞金咧了嘴,笑得一口白牙。
“主观上,达康同志,你在我眼里可不算他人。”
……红茶水倒映的脸更红了。
“胡说八道。”
“达康同志,你怎么就没做这个易学习的伯乐?”
“搭过班子,顶过雷,即使工作上没有交集……
“应该是了解,应该是熟悉……”
“他推荐了也没用,十八年前,赵立春……”
“现在瑞金同志过来了,情况不一样了……
“所以达康同志,沙书记提的这几个问题,值得引起你深思……”
“……”
你一言,我一语。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一个又一个的回答。整场议论,精彩纷呈,然而没有一句是出自议论的中心。
因为议论的中心,就那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得就好像坐进了那飓风的风眼——几度张口,还没说上几个词的发言,就被剧烈摩擦的风墙吞噬殆尽。
直到最后一堵风墙刮起,又渐渐平息。
“达康同志,你的问题就在于过分地爱惜自己的政治羽翼,
“爱惜自己没有错,但如果爱惜到不敢坚持原则,那就是对同志的不负责任了。”
飓风过境,满地荒芜。
李达康扯了扯嘴角。
“沙书记,
“……我真诚地接受你的批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