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李】似是而非（五）
五
你会孤独一辈子的！
仿佛电视剧里的台词，铿锵地砸在大理石的地上。咔咔远去的高跟鞋响就好像这一句撞在空气里的回音，梆梆敲得李达康后脑勺疼。
疼得他绕来绕去，也不见缓解，于是咣地一下踹了凳子。
脚疼盖过了头疼。
掏出手机，他给王大路打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两声，没人接；响了三声四声，还是没人接。李达康举着手机，仿佛举着一个千斤沉的鼎，拿不起放不下，于是他又拨了一遍。
电话接通了。
大路啊，怎么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
你不让我走小路嘛，我就把小路切断了。
意料之内的不满讥讽，听得李达康苦笑了阵阵，又松了口气。道歉、解释接着赔罪，终于在对话的末尾，取得了手机另一端的同意，同意过段时间叫上吕州的易学Xi，来次久违的不醉不休。
说完，李达康望着比自己率先挂断的显示屏，叹不出气。
半个小时，又五分钟。两段私人对话，一段比一段气氛差劲，又个个达到了目的。欧阳菁同意协议离婚无疑是挪走了压在他胸口最大的那块石头，然而这块石头的倒下，却又提醒了李达康还有块摇摇欲坠了二十多年的巨石，一样搁在了他的头顶，并且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落下。他想起自己曾警告欧阳，警告欧阳不要把他和王大路还有易学Xi的友谊庸俗化。可如今看来，也许还真只有名存实亡的东西，才能被供奉进理想的宫殿里，逃离自己口口声声的庸俗，逃离世事人情的清洗。
所以，李达康给王大路打了电话。他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了，但友谊还只是站在名存实亡的悬崖。二十多年前，这块坚固的顽石曾伫立在李达康头顶，替金山县长挡去他自个儿招来的风风雨雨。如今，它仅仅只是因李达康臆想里的腐化，就遭到京州市市委书记的躲避，怕被连累到身分骨碎……
「这不公平！」电话里的王大路说得真对。
掏出打火机，点了烟，李达康把雾对着水榭旁湖面的月亮吹。
算是久违，他体会到了电视剧台词里、人人都挂在口上的那种滋味。
季昌明说有急事要汇报的时候，沙瑞金桌上的文件才处理了十分之一。
一目十行，笔耕不停。
换平常，他可以嘱托白秘书让老检察长在接待室稍等片刻。然而今天，不知是出于对职位称呼的亲切，还是某种道不明的直觉。沙瑞金直接吩咐将人放了进来，放到省委书记办公室的桌椅面前，等他批完文件里最紧要的几份。
但仅仅如此，还不足以暂缓季昌明的急切。
一向稳重接近退休的季检察长，坐在省委办公楼第二舒适的椅子上，有口欲言，欲言又止。
“什么急事啊，”沙瑞金帮他开了这个口。
“呃……京州城市银行副行长，欧阳菁，涉嫌受贿。”
好好的一句话，被最最谨慎的语气愣是顿成了三段。
沙瑞金停了笔。
事件不复杂，却极具美国大片的戏剧效果。季检察长的短短几句已是最为客观，但也不妨碍沙瑞金在脑海里轻松勾勒出了当事人的每一个反应和逮捕的全貌。
季昌明装作惊讶地感叹，说这达康书记怎么能用专车在这个时候送欧阳菁去机场。
沙瑞金听了，也装作惊讶地回答——是啊，太欠考虑不顾后果。
他怎么能亲自去送呢？
他怎么会不亲自去送……
沙瑞金没想到李达康最后会来送他。
说送，其实也有点勉强。
毕竟没人会站在两道月台三道铁轨之外的地方，隔着汹涌嘈杂的人群，送一辆马上就要启程的绿皮火车。
然而李达康就是来了，就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不想被发现但还是被发现。
沙瑞金一个抬头就认出了他。
认出了那是他们学校所有男生军训时发的那套军服，从入校起就穿在李达康的身上，洗得泛白、洗得脱线，但还是穿了一整年的军装。
此时此刻，他也穿着军装。
不过不是军训的那套。
大红的花戴在右肩的下方，鲜艳的颜色衬得新发的军训发亮。这是奖励、这是光荣，这份光荣坠在他的胸口，沉甸甸的就像那胸腔兜着的心脏。
深吸一口气，沙瑞金看向自己的身旁，看向那些他未来的战友。
这些激动的年轻人们，正大哭或大笑。他们都把脑袋伸出窗口，去挥别那也大哭大笑的友人、亲人、和爱人。
沙瑞金也想学他们。
但他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没有亲人送别他，陈叔叔和王阿姨在火车站外就道了再见；没有友人送别他，同期毕业的室友们早已被分配回各自的家乡。
偌大的火车站，和沙瑞金有关的，只有两道月台、三道铁轨外的那个人。
然而那个人面容模糊，隔着人山人海，站在没有停靠火车的一个月台上，像道孤零零的影子。沙瑞金想挥手，想大喊，想也把头伸出窗外，哭笑着作别那道影子。
但他不能。
踏上这辆火车的若干天前的那刻，沙瑞金就失去了资格。
他不再是李达康的爱人。
所以，平生第二次坐火车，沙瑞金的本质还是他自己。
所以，李达康当然会去送欧阳菁，会亲身去送。
一个连辜负了自己的对象都能前往送别的人，又怎么会拒绝自己一手辜负的爱人。
只是这样的人，可以被爱情辜负一次，可以被婚姻辜负一次……
偏偏绝不可以被理想辜负。
所以，汇报进行到最后。
他打断了季昌明，又以两个名义，感谢了侯亮平。
以汉东省委的名义，他感谢侯亮平，挽救了一个省委常委的政治生命。
以沙瑞金的名义，他感谢侯亮平……挽救了一颗不该被第三次辜负的心。
TBC
